“这说得我一脸懵的。……麻烦兄弟给坚哥解释解释。”魏坚微微抬头,脸上难得显出了点正儿八经的神色。
跟他说这个的人是个头秃脸糙的行脚汉,年纪怎么看都要比魏坚大上一轮。平白被魏坚嘴上占了个便宜,也不恼,笑嘻嘻地说:“就是那个……我大魏响当当的大将军,何锐。不过,大家一开始都当成笑话,不知道谁提起了上次太子府和五堰镇的祟尸案……就谁也没敢再当那是笑话了。……坚哥,你想想看,何锐是个何等的人物,要是他成了祟尸的话……”
“……他死的时候都老成那样了,还有力气作祟?”魏坚纳闷嘀咕。
行脚汉顿了下,随即将魏坚的话一笑而过,全没放在心上,淡漠地叹道:“谁知道,反正跟我们也扯不上关系。兴许我们的新皇有别的想法呢?”
这个特意说得别有韵味的‘别的想法’勾了一下魏坚藏在心底的某个心思。他举起茶杯,朝那行脚汉说了声谢,喝干了杯中茶,起身回了桌。
梁今今耳力极佳,将他们的对话全数听在耳中,见魏坚回来了说了一句:“就最后一句话说中了要害。”
魏坚似乎沉浸在那点想法里,闻言朝梁今今说:“陪我进趟宫?”
比起在盛京中铺天盖地的流言,魏坚觉得还是直接找跟他一样刚上任的皇兄当面问比较好。
上次离开盛京皇宫的时候,还是满目的姹紫嫣红,先宗的驾崩似乎还是不是那么真实。才半个月的时间,不管是盛京还是皇宫中,这些人间美景被人为的盖上了一层哀伤,惨白得将真实庄重呈现在世人面前。
魏坚这半个月来奔波劳苦,直到现在才回复了一点临走前的悲戚感。
梁今今一路看着他,忽然想起太子大婚后的某个晚上,这个人就是这个表情独自夜行在路上,这……算是他真伤心吧?
梁今今想了半晌,才找到个话题,说:“哎,我师傅应该不在宫里了吧,一会你要怎么解释?”
魏坚顿了下,抬起头。
“解释什么?”
“我啊……”
“你跟我一起进宫很奇怪吗?”
“不奇怪吗?”梁今今想了下,说:“南疆的案子,有白癸和李安庆会上报邵安。用不着我们操心,我插进去反而不对劲吧。”
“皇兄知道玉笛在你身上。他要是知道内情的话,一定不会多问你半个字。”魏坚难得一本正经地说话,“他现在开始查妍妃的案子了,你很关键。”
“我怎么关键了?妍妃死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又不是我干的。”梁今今没反应过来魏坚话中的意思,一肚子的疑问。
“想什么呢,”魏坚有点服她,说:“五堰镇的祟尸案是谁破的?应鸠山下的散猎死亡案又是谁破的?殷魏肯定记挂你很久了,你在宫里的时候,他有阵子对你都有点小心翼翼知道吗?邵华容那么强硬的人都讨好过你很多次。”
梁今今对这方面从来都没上心过,听魏坚这么一说,她才想起来当初在宫里的时候,魏殷亲自给他送过补品。
当时他就觉得这个人对自己是不是有什么企图,后来见他也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就没放心上。
“哦,原来是有所求……”
魏坚道:“不过,行宫那边现在他还插手不了。你也不要包揽这件事,免得当年你娘的事情暴露。我来安排。”
梁今今点头,坦荡道:“好呀,都听你的。”
魏坚一愣,随即笑着拉了她的手,说:“你现在好像越来越跟我不见外了。”
“你是为我好啊,还跟我解释得这么清楚。我没道理不接受。”梁今今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说:“再说了,你都不跟我见外,我老跟你见外,那不是我太吃亏了吗?”
“……可把你能的。”魏坚脸上的落寞在不知不知觉中消失了一干二净。
梁今今悄悄地在心底松了口气。
被魏坚猜对了。
梁今今一直觉得魏坚做事有种微妙的介于靠谱与让人不敢太放心之间的偏差感。不管不顾他也就算了,但要是跟他一起做事,总是让她在最后的时刻才发现实际上一切都在魏坚的掌握之中。
就像之前她一直在疑惑为什么他们会盛京第一件事不是直接去皇宫而是去茶楼邪教喝茶。
“你确定何锐的死和妍妃自杀有关吗?”魏坚面对刚上任的上司半点客套的意思都没有,直接将这句话冷冷地甩到了魏殷的脸上。
魏殷抹了把脸,似乎对魏坚没了脾气,半晌才说:“……刚回来就这样的口气跟皇兄说话?来人,给宴王和梁姑娘赐座。”
赐座,端茶,上点水。宫里的人伺候人比东宫的人要熟练多了,转眼间就把该上的东西全部备好。
魏坚带着梁今今在一边坐下,目光却盯着魏殷,似乎没有半点要妥协的意思。
“魏坚……我可算对你够意思了。皇叔我没动他,父皇国葬你没来,我也帮你挡下去了。”魏殷似乎真的没想在魏坚面前端他新皇的架子,连称谓都没变。
魏坚转着头打量了下御书房,里面的东西都换了,魏先宗所有喜好有关的,字画,摆设全部都退的干干净净。
才半个月,这得多么的迫不及待。
魏坚轻吁了口气,说:“我回来的时候听说你要下令通缉何锐的尸体,就知道你要查妍妃的案子了。行宫是我的地盘,想我帮你吗?”
这世上敢跟皇帝这么说话的人,也就魏坚了。
梁今今在桌底下恶狠狠地踩了他一脚,看他脸色骤变,却只能忍气吞声把话给咽下去后,她才跟魏殷说:“皇上,您别跟他一般见识。饶了他这条狗命。”
魏殷摆摆手,说:“无妨,他从小就这狗脾气。不过,你说的没错,我是需要你帮我。”
魏坚拿茶杯的手一顿,没喝一口又重新放了回去。他的态度看上去有些凝重,和他一贯的脾性不大相符。
“在那之前,我们先来交个底吧。现在你总没什么不能说了吧,皇兄。”
魏殷眼神闪烁了下。
“你又想知道天津馆的事情?”
魏坚摇头,说:“不,天津馆不重要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那么想除掉皇叔。”
魏殷皱眉:“我没有想除掉他,是他自己……”
“他低调了很多年了,父皇应该也跟你强调过很多次,他没有能力威胁你。皇兄,你连我都能放心,为什么就容不下他?”
魏坚顿了一下,接着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父皇把他留在盛京,赐他魏姓,给他亲王的待遇,让你觉得他们是一伙的。你怀疑他们是杀妍妃的凶手?”
魏殷眼底现出了血色,他哆嗦着深吸了几口气,似乎极其艰难地压抑住了自己的情绪。
“魏坚,你会后悔的。”
魏坚莞尔笑了声,说:“我天天都在后悔,不差你这点了。”
魏殷道:“你猜对了大半,但是有一句说错了。我不是怀疑,而是确定就是他们干的。”
魏坚错愕了半晌,失笑道:“你是失心疯了吗?当时是建朝刚开始的那三年。魏西峰被父皇扔在盛京充当傀儡,当时魏西峰自保都做不到,哪里做得到余力到行宫来杀妍妃。”
“怎么不能?”魏殷道:“当时跟在他身边的是何锐,有何锐在,谁能动他?他哪里需要担心自己安全。”
“你也知道当年盛京当中清洗掉的那批人都有谁,而在魏西峰身边的只有何锐,单单一个何锐。”一个何锐而已,怎么可能让孤身一人身处这个宽广的皇宫的魏西峰感到安全。
“皇兄,你该不会不知道,皇叔其实是代替你留在盛京皇宫里当傀儡的吧。”魏坚压着声,仿佛想把这句话说进魏殷这全然冰冷的怀疑心里去。
魏殷扯了下嘴角。
“那跟我有关系吗?又不是我送他去的。”魏殷仿佛事不关己的说:“魏坚,你无法理解的。当时的情形,不过是魏西峰需要这么做,他才不得不这么做。否则,他活不下去。这是魏东临给他的选择。”
魏坚别的没有感觉到,也没有理解到。倒是再一次感觉到了他和魏殷之间隔着的那条犹如天堑一般的深渊。
反正不管说什么,都说不到人家心坎里面去。魏坚选择放弃,他眨了下眼,几不可闻地喷了点气出来,然后低头说:“何锐不是死了吗?你通缉一个死人?”
这失心疯的症状也太严重了,魏坚甚至开始思考是不是要给他的皇兄叫太医好好查下脑子。
“何锐的坟里根本就没有他的尸体。”魏殷道:“十六年的时候父皇忽然让魏西峰跟他上北疆前线,让我一个人留在盛京。什么都不让我知道。”
“……什么?没有何锐的尸体?”魏坚惊了下,他下意识朝梁今今看了一眼。
梁今今也看出了他眼底的恐惧。
这些年来,到底有多少全是毒素的尸体被做成了变化后的妒女毒?
又有多少人正在默默地中毒着。
当年先宗又为什么会选择朝廷和江湖分治?而这些年统辖江湖那一方的隐修会又在其中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梁今今忍不住低声嘟囔了一句。
“我有点奇怪啊……啊,抱歉,皇上,能容我插个嘴吗?”
魏殷大度地点头,说:“说。”
“听你们说的这些,我发现,你们朝廷里面真的一片乌烟瘴气,相反应该是妒女毒最为容易泛滥的江湖却异常的干净。……我知道这些肯定都是隐修会一直在把控江湖的原因。但是提出江湖朝廷分治的不是魏先宗定下的吗?他会突然定下这个法规,肯定有很重要的原因吧。”
魏坚心口猛的一突。
“父皇是为了不让妒女毒从朝廷中延伸进江湖,让这个毒一发不可收拾。”
梁今今眼睛发亮。
“那是不是代表着,他也已经猜到了幕后主使是朝廷这边的人?”
“可惜,他要是知道这个人是谁的话,估计早就下手砍了。”
魏殷听得稀里糊涂,问:“你们在说什么?”
魏坚撩了他一眼,随后将他们在南疆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他刻意隐去了梁今今手中玉笛的相关信息,将未来白癸他们即将要呈上的内容先说了一遍。
魏殷脸越听越黑。
“贺留成知道他手底下都是这样的货色吗?”
魏坚凉凉地说:“我猜他不知道。”
梁今今笑笑,很识相地没有说话。
魏殷深吸了口气,说:“那……何锐失踪的尸体,会是凶手干的吗?”
“等等,”魏坚先阻止了魏殷的苦思乱想,说:“父皇不会让何锐的尸体被人盗走的。……父皇真的没有交代过你什么吗?我怎么感觉你像个傻子,什么都不知道!”
“父皇只交代我不能轻易让四军的四位将军离开盛京。”魏殷道:“不,不是,还有别的,他说要我想办法把军权全部收回来。但是现在……”
魏坚知道,现在的情况根本收不回来。
魏殷根本没有足够的威信。
不过现在说这个太早了。事情要一步步做,暂时做不到的事情,先搁一边去。
魏坚干脆利落地将他亲哥目前的问题扫了一遍,深吸了口气。
魏殷仿佛终于从最初的震惊当中活过来了——魏殷身上最大的优点就是他比魏坚能够更快地适应现实。
他抬手轻拍了下魏坚,忽然说:“阿坚,你还会站在我这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