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身形修长的男子笑意盈盈地对林学翘说出赞许的话语。他看起来年纪比林学翘还要小,最多也就是刚成年,笑起来时露出一双虎牙,仍带着一份稚气。他身穿黑色的休闲夹克,下身穿了一条破旧的牛仔裤,还背着一把以布裹着的细长物件。一双杏眼里的深黑瞳孔毫不掩饰地凝视着林学翘,眼里似乎存着点点星光。
“你到底是谁?”
瞧林学翘这充满戒备的眼神,他一下子才想起自己的出场大概过于突兀,嘴角勾起了弧度,笑道:“失礼了,居然忘了介绍自己。我是徐少勋的朋友,我叫徐庆凌。”
一听到对方说出徐少勋的名字,林学翘便松了一口气,她望向此时此刻室内的画面,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时,对方又说起话来。
“没想到你一个人居然也能杀掉媪,好厉害,你是怎么做到的?”
林学翘想起对方是徐少勋口中所说会来帮忙的朋友,也应该是天师。可面对着徐庆凌的提问,林学翘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徐庆凌见对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心里也知道此时此刻这画面对林学翘而言仍是一种冲击,也不好再勉强她。
“喂,快点儿来帮我松绑!痛死我了!”李文景一见脱离险境便忍不住回复旧日的少爷脾性。好不容易才跪坐起来的李文景身体仍被绑在椅子上,身体因迁就着椅子而令跪坐在地上的姿势略显奇怪。
徐庆凌啧了一声,低声骂了一句废物后便以手心拍向李文景,李文景瞬间便失去意识,侧倒在地上。
“你对他干甚么?”林学翘见一直嚷着的李文景被徐庆凌一掌拍向额头后便倒在地上,不知道对方做了甚么手脚的她眉头一皱,不解的问道。
徐庆凌也没理会倒在地上的李文景,轻松自在的笑嘻嘻道:“就让他睡一觉呗,让他以为自己发了一场恶梦。”
说罢徐庆凌便走近其他仍在昏迷中的人,从衣兜里拿出小刀为他们松绑。
徐庆凌从外套的口袋中揣出数道粉色的三角符,转身对着仍呆站在一旁的林学翘道:“别傻站在这里,把这些拿去上面煮几碗水给他们。”
林学翘走近徐庆凌拿过他手中的三角符,不明所以的问:“……怎么煮?”
这明明是个正常人都会问的问题,但徐庆凌却露出一副“你竟然连这都不懂”的表情,片刻后见林学翘似乎真的不明白,才开口解释:“几个人……六个人那就下六碗水,把符里的药粉倒进去,煮五分钟就可以喝了。”
“哦,好。”林学翘懵懵懂懂的点了头,觉得前一刻还在与媪生死搏斗的自己此刻竟然安然无恙的去煮药,心情一时还未调整过来,不过她仍是听着徐庆凌的话走出了密室,正思考着要在哪里生火煮药时,却发现密室外的地方她甚为熟悉。
瞥见密室外带有霉味的米色外墙,墙上班驳的墨点和楼道上跟学校布置差不多的环境时,林学翘这才发现原来地下的密室竟然就在孤儿院里。
林学翘缓缓步上楼梯从地下的密室走到一楼,却没有继续迈开脚步走上二楼的饭堂。林学翘停在一楼的梯间,目光落在楼道中一间隐约仍盈着亮光的活动室。
林学翘缓缓转进楼道,沉重的脚步在活动室门外停下。
此刻活动室内只有还在亮着的电视屏幕,电视正播放着六、七十年代的黑白影片,单调的色调让人没来由感到一阵郁闷。
影片里的主角们济济一堂,活动室内却没有六个小孩的踪影。
“喂,不是叫你去煮药的吗,你在这儿干甚么?”徐庆凌背着晕倒的卓宁,在梯间望见林学翘呆站在一楼室前,便扬声问道。
见对方毫无反应,徐庆凌只好背着卓宁走过去,再次问道:“喂,你在这里发甚么呆?”
林学翘望着电视里的黑白影片播映完毕,转而换上了彩色的动画片,带着倦色的双眸忽地涌起水意。
那六个小孩的身影在无人的室内渐渐显现,由虚变实,安安静静的坐在小椅子上,一心一意地看着动画片。
就在徐庆凌专注于室内的境况,林学翘已上前轻轻把门打开。这次大门一开,六个小孩彷佛感受到有人到来,视线统一的对上林学翘与徐庆凌。
徐庆凌心里一沉,连他这种没阴阳眼、平时要依靠术法才能看到鬼魂的人此刻也能看清这六个来历不明的小鬼。没有阴阳眼也能看见的鬼魂必定存着强大的执念,多不是善类。徐庆凌一手拉着还伏在自己背上的卓宁的胳膊,免得她倒在地上,另一只手则默默伸至背后,正要从后裤袋拿出符篆。
“糖果、要糖果……姐姐……”小孩齐声道出要求,语调没有半点起伏,像个机器人一样,视线黏在两人身上。
徐庆凌听到此话后动作一顿,然后便见林学翘转头朝他问:“你有……糖果吗?”
“……有。”徐庆凌愣了一下后回道,看了看那六个小孩后又瞥了泪水汪汪的林学翘一眼,认命地从裤袋中摸出了几颗包装亮丽的糖果,不多也不少,就六颗,然后递到林学翘面前,表情看着竟像是有些不舍得。
“谢谢。”林学翘的声音哽咽,接下了六颗糖果后便走上前。小孩像是知道这次林学翘的手上有糖,马上跑过来围着她,一人拿了一颗糖果。
小孩们拿着手中的糖果,像是如获至宝一样珍视着这一颗小小的糖果。片刻后才打开包装纸,露出了已经融化了些许的糖果。他们丝毫不介意糖果已经融化,红唇小舌慢慢舔着糖果彩色的外层,显得心满意足。
“谢谢你,姐姐。”终于不再是僵硬的表情和不带情感的语调。小孩儿露出了稚气的笑脸。彷佛回到某年某日,也曾经有一位真正疼爱他们的人把手里的糖果分给他们,让他们感受到被爱的感觉和尝到世上最甜美的滋味。
其中一位年纪比较大的小孩轻轻拉着林学翘的手,他抬头看着林学翘,左眼的刀疤让林学翘一愣,只见小孩含着糖果道:“谢谢姐姐。”
林学翘望着这个小孩的衣襟上的名牌,名牌上的姓名正是程小天,她心里一动,被小孩拉着的手不其然轻颤起来。
尝到了最美好的味道,六个小孩怀着笑意、合着双眼,身体渐渐变成虚影,最后点点光影终于消散于空中。
徐庆凌望着消失不见的六个小鬼和双肩微微抽动,传来微微哭泣声的林学翘,一时无言。
徐庆凌这人最不擅长的便是处理这种情况,驱鬼除妖对他来说都不算甚么事儿,可遇上女人哭哭啼啼的,他就没来由一阵慌张。在徐庆凌的认知里,通常女人愈哄便哭得愈厉害,不哄又怕她不知该哭到何月何日,简直就是两难局面。
“不过这毕竟是跟师兄有点儿关系的人吧……不哄一下好像说不过去,一会儿哥生气了可就麻烦。”正当徐庆凌思考着该说些甚么安慰说话时,林学翘却用手背抹干了眼泪,转身道:“走吧。”
语毕,林学翘便先走出活动室,留下一脸懵然的徐庆凌。
*
锅里的水在猛火加热下不消一会儿便滚烫起来,冒起阵阵热烟。林学翘小心翼翼地打开三角符,粉色纸符内竟包着铅色的粉末。
林学翘犹豫了数秒,最后还是把粉末全都倒进水里。数道符里的粉末倒进锅里时,原本的白开水已经呈墨黑色,浓浓的热烟还渗着一阵难闻的腥味。
徐庆凌把最后一人搬到饭堂里,不经意抬头瞟向林学翘。
只见林学翘眼睛仍然通红,但却没有再哭了。
“啊……女人都是前一秒还在哭,下一秒就这么冷静的吗?”徐庆凌彷如发现新大陆,心里暗想。
徐庆凌抛开脑内的疑问,上前凑近闻着药的味道,道:“行了,把这药喂给他们六个人喝吧。”
林学翘点头,把墨汁般的药分到六个小碗里。徐庆凌上前拿了一碗,然后便走近李文景,一点也没顾忌对方已经晕倒,大力捏着李文景的脸颊强行让他的嘴巴张开,把热烫的墨汁直灌下去,最后在他的耳边说了几句话。
林学翘被李文景的粗鲁动作吓了一跳,马上就拿着碗走到倒在李文景旁边的卓宁,示意着这人我来就好。
徐庆凌被林学翘的动作惹得一笑,笑道:“我好歹还知道甚么叫怜香惜玉的。”
说罢徐庆凌便拿起另一碗药,拉起倒在另一边的马殷殷,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轻托着她的头喂她喝药,动作明显温柔了许多。
见徐庆凌背上仍背着东西,林学翘突然想起徐庆凌为了他们特意赶来,便道:“这次麻烦你了。”
“麻烦?我来这儿不过是搬了几个人和喂他们吃药而已,哪里麻烦。”徐庆凌扬起笑容道。这人不笑的时候一张好看的脸叫人看着已觉得亲切。一笑起来,露出虎牙的笑容让人觉得调皮,就像是一个顽皮的少年露出了得意的笑意一样……与徐少勋完全不同。
等一下,为什么她会想到徐少勋的?
林学翘猛地摇摇头,回过神来便听见徐庆凌的声音:“喂你有听到我说话吗?你灵魂在吗?”
“在、在的,对不起,你刚刚说甚么?”
“我说你们无缘无故到这儿来干甚么?怎么还遇上媪了?”徐庆凌一副想听八卦的样子,与一开始从玻璃窗硬闯进密室的模样全然不同。
林学翘只好把事情来由尽数道出,徐庆凌听得津津有味,像个小孩儿在睡前听故事一样,不过这故事带点惊悚而已。
“所以说,你遇到了一个以前是天师的鬼魂啊?”徐庆凌再次发现新大陆,新奇地盯着林学翘看。
林学翘点头,被对方这样盯着有点不自在,只好扭过头去收拾东西,道:“她人很好,如果不是有她的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杀掉媪。”
“如果只看你刚才在密室里的表现,我几乎以为你是个老手了。”徐庆凌道。
“老手?”
“对啊,像你这样又有阴阳眼又不怕这些事的女生不多。怎么样,有兴趣加入这一行吗?”
林学翘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即便是遇上媪,她要杀掉媪也只是因为要救卓宁他们,她从没想过自己要跟天师这一职业扯上任何关系。或者说,在两个多月以前,林学翘甚至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真有这行业。
“我……我没想过这个问题。”林学翘如实说着。
“没想过……那你是时候想一下这个问题了。”徐庆凌抛下这个留待林学翘思考的问题,便没再开口问她有关这次旅程的事。没过多久,徐庆凌便因要前往处理还被丢在后山斜坡的密室里的尸体而先离去。
离去前,徐庆凌还笑着说以后有机会得一起跟徐少勋吃顿饭,林学翘点头答应,心里竟然有些许期待这顿饭的到来。
日光洒进室内,昏迷不醒的人终于一个接一个苏醒过来。每个人醒过来后皆是茫然的望着周围。
待意识变得清晰过来时,尤老师才按着微微发疼的头部,用着沙哑的声音问道:“我们是不是今天要回去了?”
“对,我们在这里收拾一下东西,待会就要回去了。”林学翘表面冷静地回道,暗中却偷偷打量着众人的反应。
“哇,昨天的欢送会真的喝得太过了,居然直接就睡在这儿……等一下,我头怎么还瘀青了……”说话的正是李文景,马殷殷则靠在李文景的背,甫起来就嚷着头疼。
“学翘……”卓宁叫住了还在收拾的学翘,林学翘转身望向卓宁,却不见她有回应,便问道:“怎么了?”
只见卓宁按着太阳穴的位置,皱着眉头的她似乎被头痛困扰着,沉默了好一会的她尚未开口,老师便先开口问道:“那些孤儿院的小孩呢?”
林学翘心里咯蹬一声,正心虚着。回答老师的却不是林学翘,而是卓宁,“老师是不是喝得太醉了,连昨天说过今天小孩会跟院长一起去邻镇旅行也忘了。”
众人现有的记忆正是昏迷时徐庆凌在耳边对他们说的说词。
要他们真正记住自己这次来名门的记忆实在是太残忍,倒不如喝一碗苦荼,抹去这段常人不应有的记忆或许会更好。
“喔,好像是,我都忘记了。”老师摇摇头,喝下了林学翘递过来的清水。
林学翘看着卓宁轻揉着太阳穴,便道:“你是不是头很疼?我看见对面的活动室有药箱,我去找找有没有止痛药吧。”
卓宁推说着不用,但见她的脸色明显比其他人苍白,林学翘也不理会卓宁的回答,径自走到对面的活动室找药。
饭堂里几个人坐在地上,全是一副宿醉的模样。突然,李文景一声惨叫,推开了靠在自己肩膀的马殷殷,拉起衣袖看着手臂上缠上纱布的伤口,惊道:“操,我甚么时候受伤的?”
“对耶,你甚么时候受伤的,我来看看……”马殷殷心疼的说着,仔细查看着李文景的伤口。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来看看……”尤老师听到以后也不禁走上前一看,听着李文景嚷着叫痛。
“你昨天欢送会喝醉的时候失了平衡,就倒在灶台那边放刀子的架子上,刀子刚好割到你的手臂,差点儿连肩膀都插上刀子,吓死我们了。”卓宁背靠着墙坐在地上,苍白的脸渐渐回复血色。
李文景听了卓宁的话后心中一惊,打了一个冷颤,不敢细想卓宁所说的情况。
“我怎么就不记得有这回事儿啊。”马殷殷扁着嘴问道。
“你都喝得烂醉了哪里还有记忆啊?”卓宁没好气地道。
尤老师见李文景的伤势并不太严重,安慰了几句便坐在一旁,精神慢慢回复过来的他开始整理东西。李文景也不再回话,只是默默在一边生着闷气。
待众人休息完毕,好好整理行装后,一行七人总算齐齐整整的坐上通往江市市区的大巴。
窗外绿林郊景到摩登城市的渐变风景幕幕略过。林学翘却没把心思放在窗外的风景,只是把头轻靠在微微颤动的车窗。
短短数天的志愿服务旅程于林学翘而言有如度日如年。林学翘总觉得现在的自己,跟数日前还一心只想做志愿服务、顺道散散心的自己已经不一样,可她又说不出到底有哪里不同了。
大巴缓缓驶近江市的火车站。川流不息的人潮在火车站来往穿梭着,林学翘望着来回不断的人流和和煦的暖光,心里渐渐温热起来。
大巴停在火车站前的马路旁。尤老师趁着大伙儿在收拾行李下车时,站起来一脸正经的说出自己的感言:“真的,真的谢谢大家参与这次的志愿服务,这次辛苦大家了,我相信这次去名门做志愿服务也一定成为了大家宝贵的记忆之一。短短数天的行程今天就要结束了,希望下一次志愿服务还能再见到大家。”
说罢,同学便鼓起掌,然后一一下车与老师道别。因为老师是江市人,因此还会多留在江市几天,而马殷殷跟李文景就去京城一趟享受接下来的假期。至于文子琛跟姚文雯则买了同一时段的火车票回南都,一下大巴便马上去赶火车。
与大伙儿道别后,就只剩下卓宁和林学翘站在火车站前。他俩买了黄昏通往南都的火车票,尚有数小时的时间可以待在江市里闲逛一下。把行李跟背包放到储存柜后,两人便走出火车站。
卓宁靠在马路旁的护栏伸了伸懒腰,回头对林学翘道:“没想到这几天的志愿服务就这么结束了,时间过得真快。”
林学翘微笑着点头,把真实的心情埋在心底。卓宁望向站在自己身旁的林学翘,道:“不如到海鲜市场吃海鲜吧,今天天气这么好,今天早上运过来的海鲜应该也不错。”
林学翘整晚没睡,之前精神又特别紧张,现在放松下来时觉得睡意渐浓,但却仍是赞成卓宁的建议。
“吃海鲜可以带上我一个吗?”一道充满朝气的声音蓦地闯进两人的对话。林学翘转身一看,见徐庆凌还是以一副今早的打扮站在自己面前,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