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学翘没想过要让卓宁知道这些事,只是在刚才危急慌乱之间她才拉着卓宁离开后山。林学翘当时一心只想着要把整件事告诉给徐少勋,完全没思考过身后的卓宁听到后会有何反应。
“甚么是山精,甚么、甚么是媪?”卓宁震惊得连说一句话也结巴起来。
而事到如今,林学翘脑内一片混乱,再也编不出其他冠冕堂皇的谎言,带着颇为破釜沈舟的意味,坦白道:“我……觉得凶手并不是普通人,有可能是……鬼怪?”
林学翘在说着最后“鬼怪”两字时的声调不自觉提高,语调中藏着一丝并不确定的意味,边说边仔细观察着卓宁的反应。
虽然刚才已经多少听到林学翘通话的内容,但此刻听她再三把此番话说出口时,卓宁吓得张大嘴巴,脸上写满惊诧的表情。
“所以……你确定是妖怪?”卓宁小心翼翼地说出“妖怪”两字。
林学翘点头,两人对视着却无言。过了好一会儿,卓宁才喃喃开口,脸上尽是犹豫:“那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他说有人正在赶过来。”林学翘回道。
“那我们要先回去孤儿院告诉老师他们吗?我想院长应该还不知道小孩都……连村长也不在了。”卓宁说着,想起洞穴里横七竖八堆起的尸体,红肿的双眼又开始有决堤的迹象。卓宁把视线移往别处,手里紧紧捏着早已皱成一团的纸巾,才能把快崩溃的泪水忍住。
“要回去吗?”林学翘的心里正盘算着。虽然没说出来,但林学翘几乎确定行为古怪的赵嫣极有可能是媪,如果回去的话便等同回到赵嫣的老巢,真遇上危险的话她也不知道该要怎么对付媪。
可转念一想,如果不回去的话,现在还在孤儿院里对所有事一无所知的其他人的处境不是更危险吗?
“好,我们回去吧。”林学翘想无论如何也要先回去再找借口让老师他们先离开孤儿院。
卓宁赞同林学翘的话,两人匆匆忙忙跟少年道别后便离开房子。
走回孤儿院的路上,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一种从没有过的压抑气氛蔓延在两人之间。
走在前面的卓宁一路上走得战战兢兢,回头望着身后那距离愈来愈远的村子,心里总有种不妙的感觉。
像是印证着卓宁的直觉,后山那条幽幽的山路在灰灰蒙蒙的天空下让人彷佛陷入迷蒙之境,怪异的感觉让人生出一阵不安。
在辗转绕过迂回曲折的小路后,他们终于也回到眼前这座孤儿院。孤儿院的外墙成为青蔓绿藤唯一的依靠,伴着依附在外墙而生的苔藓和霉味,与洞穴内用来辟除尸臭的芬芳花香形成了强烈得不堪的对比。
莫名感到冷意的卓宁冷不防哆嗦着身体,林学翘与她对视着后轻轻点头,推开孤儿院的大闸。
两人用着沉重的脚步走上二楼,正暗暗抑压着不安,微微调整着自己的表情。
一拐进楼道,便遇见迎面而来的文子琛。
文子琛正焦急得不行,没留意迎面而来的两人,差点就撞上了他们。瞥见走上来的两人正是林学翘和卓宁时,文子琛一怔后脸上的焦急竟化为愠怒。
“你们俩跑到哪儿去了!?”文子琛平常待人有礼斯文,这般怒气冲冲的模样倒是少见。
也不待两人开口,文子琛又气道:“马殷殷跟李文景已经不见了,你们怎么不说一声又擅自跑出去了,害我跟文雯一直在找你们!”
这带着怒意的话里藏着一阵无力感和担心。
原本有两个同学无故失踪了已经够文子琛忧心,谁不知卓宁和林学翘不消一会儿又不见人了,还是在孤儿院不见的!文子琛找遍了整座孤儿院却还是不见两人的踪影。正商量着要不要与老师联络时,这两人总算出现了。
“我……”原本情绪不稳定的卓宁被文子琛喝骂一句,心中的恐惧和无助又骤然升起,可是又答应了林学翘不能说出刚才所看见的骇人景象,只得吞下哽咽,泪眼汪汪的对着文子琛欲言又止。
林学翘轻轻拉着卓宁的手,示意她冷静,然后便替卓宁把话说下去:“这里手机没信号,刚才我们只是出去借电话报平安。”
孤儿院位置偏僻,丁点儿信号都接收不到,因此到村子借电话跟家人联络也是件平常事。稍微冷静下来的文子琛见两人安然无恙,又见卓宁眼眶中的泪水不断打转,知道自己刚才一时心急,自知语气可能过重,也显得不太好意思,道:“这……对不起,刚刚文雯哭着找我说你们不见了,我一时焦急才冲你们吼。不过你们出去之前至少也得我们说一声,刚才都让我们乱了手脚。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刚才文子琛的一声气骂连在饭堂里的的姚文雯也探出头来。两人见林学翘跟卓宁都回来了,姚文雯不禁喜道:“你们回来了!你们到底去了哪儿?”
心里一直惴惴不安的姚文雯见到林学翘和卓宁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激动,两行泪水滑过脸庞。在旁的文子琛措手不及,不知该如何安慰突然哭起来的姚文雯,最后唯有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轻声说着些“这不就回来了吗”、“别哭了”的安慰话语。
“老师去哪儿了?”学翘问道。
文子琛道:“他再去一次村子的周围尝试找找马殷殷跟李文景的下落。”
林学翘一怔,没预料到老师又一个人出去了,立刻就问道:“那院长呢?
“她刚刚也出去了,说是到村里买些食材。”文子琛又回道。
林学翘闻言蹙着眉头,担心老师一人外出,赵嫣会对他不利,可是她却不能蓦然丢下他们去找老师。
“有甚么事情吗?”文子琛见林学翘一脸凝重,不禁问道。
林学翘摇头说没事,姚文雯在旁问道:“卓宁,你哭了吗?怎么了?”
自以为卓宁被自己吼哭了的文子琛一脸尴尬,脸色有些涨红,卓宁却只是吸着鼻子回道:“没事儿,我有鼻敏感,敏感的时候就像哭过一样。”
见文子琛向自己投来感激又带点抱歉的目光,卓宁意会地点点头道:“好了,没事了,没事了,既然我们都回来了就在这儿等着老师吧。”
林学翘想了想,还是跟着文子琛和姚文雯点头认同了卓宁的建议。
这段插曲一过,四人便在商议后决定待在饭堂里帮忙着打扫,见三位同行的女生脸色皆不怎么好,文子琛便主动提议:“要不我们也下去看看小孩子吧,总不能待在饭堂一整天就打打扫、收拾东西吧。”
文子琛这番话的原意是好的,可见过孤儿院小孩的林学翘和卓宁却是立即抬头,脸有难色,脸上写满了拒绝的意思。
文子琛望着这两人的表情一愕,不明白为何他们如此抗拒,但见姚文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卓宁与林学翘从刚回来就有些不对劲,因此也没多问甚么,唯有默然动手继续打扫。
四人在一室内共处却无言,剩下冷清零落的打扫声偶尔响起。
直至窗外的天色渐昏,白日便不见光的天空染上了更暗沉的一片紫黑时,少有不说话的卓宁终于忍不住划破这无声的空间,语调中带着明显的忧虑,“老师……怎么还没回来啊?”
听着卓宁的疑问,姚文雯紧张得连嘴唇也彷佛也在颤抖,半响也说不出话来。
拿着抹布的文子琛见状也停下手里的动作,道:“别多想吧,应该是还在找马殷殷他们,一时忘了时间才还没回来吧。”
可文子琛这句话却没半点儿安抚的效用。
“我们出去找老师吧。”林学翘终是忍不住开口道,然后自己便先动身站起来。卓宁也自然跟着林学翘,一直坐在旁的姚文雯却没有跟随两人的动作,垂着头望着自己互相交缠的十指,颇为挣扎的道:“可是老师……老师叫我们一定得留在这里啊。”
文子琛也附和着姚文雯,道:“对啊,万一老师回来又发现我们人不见了,他一定又急又气了。”
“不然我们先留下纸条说我们出去找他了……或者是跟院长说说,啊不对,她好像还没有回来……”卓宁提议着。
卓宁的话音一顿,一个可怕的想法蓦地旋绕于心间。
失踪的村长、孤儿院小孩的尸首、行为举止奇怪的院长......
刻意隐瞒孤儿院小孩情况的院长、莫名替代了村长招待他们的院长-
卓宁被自己的想法吓得一个激灵,手里握着的毛巾被她捏成一团。
文子琛跟姚文雯正犹豫着林学翘的提议的可行性,便听见林学翘道:“我们留下纸条就行了,别麻烦院长……”然后又转身对着姚文雯和文子琛道:“现在我们就只有四个人了,尽量要一起行动,如果我们一起出去时,老师回来了,那他见到我们的纸条自然知道我们的去向。可如果老师在外面真的遇到甚么事了,我们一直懵然不知的待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倒不如现在先到外面走走,如果真没遇上老师的话再回来也不迟。”
林学翘说得不无道理,而且她说得巧妙,抹去了晚上在外面遇到危险、可能步马殷殷跟林文景的后尘的可能性,让原本脑内一片混乱、身心皆疲的姚文雯和文子琛也没细想林学翘的话,只觉得她说出这篇长话必有她的道理,于是默默的也没反对,算是赞同了她的提议。
草草留了纸条,四人便背着背包、拿着手电筒绕过山路到村子里去。
*
晚上的陈村如同一片死城。
一些门户在家门外挂上了数盏象征合家团圆的红灯笼,火光从红纸透出,映出点点光芒。
可这点点灯光在一片死寂里却消去了喜庆的意味,反倒像是孤灯残光。在风中轻轻摇曳着的火光或明或暗,如同一道在呼啸怒海里欲断不断的求救绳索,隐隐生出一股无法让人忽视的诡异感。
林学翘原本回去孤儿院的目的便是把人先带出来,现在虽然不知老师在哪儿,可是至少已经把姚文雯跟文子琛带离了孤儿院。
只是,接下来,她该怎么办?
这村子原本就没甚么外来人,入黑后村子里的人都各自回家,偶尔在路上遇见了正要回家的人,当他们拿着照片问着对方关于老师的踪影时,对方瞥见他们一张张陌生的脸孔后便板着脸,话也不回便擦身而过。
一直往前走,路上的行人便愈来愈少。不知不觉,此刻走在路上的竟剩下他们四人。
路经还没关门的小吃店,店家老板正拨着扇、叼着牙签,由下而上仔细打量着他们四人,目光极不友善,在把四人打量一番后便面无表情的撇过头去。
文子琛无名火起,冲上前骂着坐在店门外乘凉的老板,“你们到底有没有人性的,孤儿院的事儿你们不愿意理,我们有同学不见了你们也不理,每次都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对着我们,我们到底哪儿惹到你们了!我们只是来做志愿服务而已!”
三个女生大概也没想到文子琛会有这般突然的举动,一反应过来便上前把文子琛跟老板拉开一段距离。
刚刚被揪着衣领指骂的老板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五官快要扭成一团的老板又惊又怒。
见林学翘她们拉着文子琛往外走,又想起这小子的无礼,便站起来走上前执着卷起的报章,朝文子琛啐骂:“这他妈哪儿来的臭小子,孤儿院关老子屁事,你同学不见了又干我啥事,这狗屁孤儿院又没点贡献,每年都要我们缴钱倒贴他们修院子又养孤儿,我们连自己家都快养活不了还得管他们这群不知从哪儿来的杂种,这是甚么道理!”
膀大腰圆的影子笼罩着文子琛等人,店家老板边站起来步步进逼,边怒吼出自己的心声。
陈村原本就是条小村,村民不是到邻镇的工厂工作便是务农为生,要养活一家数口也不是件易事。可他们却不单要背负养家的压力,连前村长主张利用荒废校舍改建而成的孤儿院竟也成为了他们的负担,要他们背着孤儿院的营运经费的担子。以前陈村的农业发展比较好,这担子也勉强算能应付,可如今这里的农业渐渐式微,愈来愈多村民往城市发展,留在这儿的原村民需要摊分的担子则愈来愈重,反对孤儿院继续营运的声音愈来愈多,只是村长一直坚持,不愿意关闭孤儿院,村民也只能忍气吞声。渐渐地,一切有关孤儿院的人和事便烙在陈村村民的心中,形成一道不被言传,却清晰可见的伤疤。
既然反对没用,那便换个形式,用最冷漠的态度去漠视孤儿院的一切。
也许店家老板所说的并无错,孤儿院的一切其实与他无关,马殷殷跟李文景的失踪跟他更是丁点关系都没有。可店家老板所说的话语里的用词实在是太碍耳,碍耳得林学翘停下了把文子琛拉走的动作,直直瞪着面前这位虎背雄腰、站起来颇有老流氓架势的老板。
看着这位应该只是初出茅庐的女生,被她狠狠的剜了一眼,其双眸里流出的怒意竟让这位老板不着痕迹的咽了一口唾沬,啐了一声避开那双盛满怒意的眼神。
林学翘气得脸色通红,半响以后才咬牙切齿的朝老板憋出了一句:“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说罢林学翘便转身离开。文子琛跟姚文雯他们见状也不顾这位说话难听得很的老板,转身便追上走至不远处的林学翘,隐约还听到身后的老板啐了一句脏话。
“学翘,学翘!等等我们!”卓宁跑到林学翘的身旁,见林学翘低着头也不回应她,知道她可能跟自己一样,也是想起了那班小孩子凄惨的死相时,便鼻子一酸,也低着头不说话。
姚文雯跟文子琛也跟了上来,走在漆黑的路上的心情颇为沉重。四人一直往离开陈村的方向走,一路上别说是老师的身影,就是连鬼影也不见一只。
四人并肩而行,彼此却不发一言,谁也不知道该说些甚么。
突然,卓宁一声惊呼,忙伸手搀扶着身旁突然一个踉跄,险些跌倒的姚文雯。
走在文雯姚右边的文子琛也马上拉着文雯的手,却见她的身体一软,跪坐在地上。
“文雯,你怎么了?”卓宁见姚文雯摸着腹部、坐在地上,不禁蹲下来问。
“我可能、可能太饿了,胃有点疼。”姚文雯说得不好意思,似是觉得自己拖了后腿,于是又摆着手,道:“我没事。”
正要勉强站起来时,胃传来一阵抽痛,姚文雯又一次跌坐在地上,胃部的痛楚让她的手不自觉地捏着身旁的文子琛的手臂。
“前面便是三岔口了,我今天到过白村,路经一间面摊,不如我们先到那边吃些东西,之后再在白村跟王村附近找一下老师吧。”林学翘蹲下来对着脸色青白的姚文雯道。
跟白天一样,文子琛与林学翘等人走过两旁种满青木绿荫的长街进入白村。不过入黑后的绿荫被夜色埋去了原有的气色,不知是否心情影响了眼里所看的景色,层层绿荫下总渗着一阵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的低沉。
白村主街的途人并不多,但被燃亮的街灯点亮了晚上,让白村比陈村多了几分暖意和生气。一走进白村的范围,便看见今天早上才经过的面摊还有正专心下面的面摊老板。
“来,几位客人啊?”面摊老板边下面边热情的招呼着。可一抬头见到文子琛和林学翘,明显也记得今天早上的事,于是便没好气地耍着手道:“怎么又是你们啊,我这儿甚么都不知道。走吧走吧,别碍着老子做生意。”
“我们……我们是来吃面的。”文子琛原本就不喜欢这些人的脸色,可眼下文雯胃痛,文子琛只能硬挤出尚算友善的回应,便拉着姚文雯坐下来。
面摊老板一脸狐疑的看着他们,见他们似乎真的来吃饭的,便只好道:“那要点些甚么?”
“我跟学翘也要水饺面,你们呢?”卓宁说着,环视着附近的环境。附近虽然还有数间食店,但这里的人气算是最旺,居然连小孩子都搬着小桌子到角落吃着水饺面。
“那我也要水饺面吧……”姚文雯按着胃,气若柔丝的道。
林学翘正要开口说面条比较难消化时,坐在她对面的文子琛却说出了她想说的话:“水饺面比较难消化的,你还是点碗粥吧……老板,来三碗水饺面跟一碗白粥。”
林学翘跟卓宁面面相觑,下一刻林学翘便移开视线,把目光放在不远处正吃着水饺面的小孩子。
林学翘以眼神向卓宁示意,然后便起来离开座位,缓缓走近那小孩。
“你在吃晚餐吗?”林学翘走近坐在树下、正捧起了面碗大口大口吃面的小男孩,微笑着问道。
小男孩抬头看见说话的人是林学翘,显得十分惊喜,一直捧着的面碗也放回小小的木桌上,抹了一把嘴便欣喜的道:“对啊,姐姐你回来了!有找到小程吗?”
小男孩一提起这事,林学翘的心便直直往下沉。林学翘从没见过小男孩口中的小程,但估计这位小男孩口中的好朋友已不知在甚么时候葬身孤儿院,成为那堆小山中其中一具永远不会有人来认领的尸体。
林学翘勉强牵起笑意,抚着小孩柔顺的发丝,柔柔地道:“没有,我就是想来问些问题的……你奶奶在吗?”
小男孩听见林学翘的问题,不禁一愕,片刻后才点头道:“在啊,怎么了?”
“没事儿,我想问你奶奶一些事儿呢,你可以带我去找找她吗?”林学翘自知这个要求不免过于突兀,然而此时她别无他法,唯有看一步走一步。
“当然可以啊。”小男孩理所当然的点头,捧着面碗喝下碗里剩下的汤汁,便拿起玩具,然后小心翼翼地往面摊的方向瞟着,见面摊老板还在专心下面时才拉起林学翘的手箭步跑到隐埋在大树后的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