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土里钻出一个人来,双脚一提,便像竹枝似的便横插在竹上。抬眼看那人,一块灰布裹头遮脸,着一身灰色的紧衣,双手握一把三尺长刀,再见他脚下用力,毛竹慢慢倾斜。等他站直了,毛竹已被压弯了腰,在他的脚下起起伏伏。
连顾旦都看出此人不凡,他低声道:“里长这次下血本了。”
苏越道:“不一定。”说完上前抱拳道:“敢问是哪条道上的英雄?”
灰衣人更不答话,长刀往下一劈,竹子便被砍去了后半截。他左腿一提,口中道声去,那后半截竹子便朝他们飞来。苏越拎着顾旦,廖庭蕴抱着童犀,先跳开了。他二人与典隐都刚落脚,突然像山崩地裂似的,紧接着,碗口粗的毛竹便接二连三地朝他们压来。三人带着童犀、顾旦,跳闪腾挪,想避开竹子也并不困难。
等一切风平浪静后,再看时,众人都大吃一惊、不知何时竟来了这么多人?几乎每一根被砍翻的竹子面前都站着一个无论是高矮胖瘦还是穿着打扮,都与第一位一模一样的人。他们每人手里都有把长刀,几乎都摆着相同的姿势,冷冷地看着他们五人。
苏越道:“不知哪路上的英雄。”
那十几个人中出来一人,眯着眼道:“我们,佛牙。”苏越一听,倒吸了口凉气,小声地道:“传说中的佛牙?”
“什么佛牙?”童犀问。
“他们是个杀手组织,组织内每个人无论身形、打扮都是这副模样,外人根本分辨不出他们。也正是凭着这一点以及无间的默契,他们常常让人无法抵御。”典隐道。
“那他们怎么分辨彼此。”典隐问道。
苏越道:“传言他们相互不知姓名、年岁,只是各自身上都有一种不同于他人的花香,又传闻他们左臂上有一股镶嵌于衣服中的凸痕,只有他们自己摸得出来。当然都是猜想,没有人知道他们怎么分辨彼此。”
“佛牙”中有人笑道:“你们知道的还真多。”
苏越亦笑道:“只是听说。”
“佛牙”中又有人道:“说句实话,苏将军,我们中的很多人都佩服您,我们平时也只是普通的百姓,有活了才这样打扮。都是为了混口饭,身不由己。到了下面,你们莫要怪我们,要怪就怪出钱杀你们的人。”
又有人道:“不要嫌我们啰嗦,这是我们的程序。”
顾旦只觉自己两腿发软,喘不上气,他哆哆嗦嗦地道:“这里长从哪儿找来这么些人。”
他话刚说完,就有一把长刀伴着一声恶狠狠的长啸压到最头里的典隐面前,典隐横刀一挡,又有一人跃至半空,瞅着典隐的头就劈。苏越从盒子拿出一把“七术”,一记飞刀,将那人挡住,却不料他身边两把长刀已至,两个“佛牙”左右开弓,两把长刀几乎同时攻向苏越。此时廖庭蕴在后面保护童犀和顾旦,无奈“佛牙”太多,已有数人跃过苏、典,朝她而来!
“佛牙”们渐渐逼近,顾旦早已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嘴里哆哆嗦嗦骂着里长。
“佛牙”的刀人称索魂钩。人走留痕,雁过留声,“佛牙”走过,血流成河。这些人都是武林中的尖子,最让人闻风丧胆的亡命之徒。今天这一战,如若硬碰硬,就算能杀敌一千,也必自损八百。
廖庭蕴看着苏越和典隐步步后退,剩下的“佛牙”们也已相她步步紧逼,突然喊道:“王胜,王胜,该是你现身的时候啦!当年你拜我为师,后来你任职于官家,潜伏于‘佛牙’,你自己说等到师父再次现身的时候便是你报效朝廷之时,如今为师现身了,你还不与我里应外合?
廖庭蕴在绿林中摸爬滚打了二十多年,一张嘴便自带一股煞有介事的邪气,冲向她的“佛牙”几乎都止步了,没有止步的发现有人停下,自己也停下了。
苏越和典隐也都呆住了,他们退到廖庭蕴面前,看着这些停住的“佛牙”。
“徒儿,你不用担心,你们都差不多的个子,又遮着脸,没有人会发现你,我们正可以趁此机会!”廖庭蕴道。
“佛牙”中有人道:“你不用使离间计,没人会相信你。”
廖庭蕴笑了一声,亮出青瞳。
她发现大多数“佛牙”看见她手中精美的长剑以后,都本能地向后退了退,有几个甚至退了好几步。
有人马上反应过来,道:“众人皆知剑妖是女貌男声,而你却是个娇滴滴的女声,只怕是你偷了她的剑,学了她的样儿吧。”
廖庭蕴二话不说,摘下了头上的斗笠。出现在众人眼里的,是一个虽已年过四十却依旧美艳如霜的绝代佳人。
“佛牙”中有认识她的,原先一直憋着没敢说话,可一看她脸,有俩人嘴里便脱口而出:“真是剑妖!”话刚说完便被身边的一刀给杀了。
“佛牙”并不好入。入“佛牙”者必须心冷得像手里的长刀,哪怕单子上写的是你的至亲,只要有人付了钱,你要么动手,要么不做。动手有诱人的酬金,不做这一单便什么都没有。但不管你做也好,不做也罢。都不能通风报信,通风报信躲得了一时,但最终会被自己人干掉,最重要的是,通风报信也救不了人。这听上去非常不近人情,但不近人情才是杀手的本色,也正是因为能做到如此,“佛牙”的在八郡所有雇佣杀手中收费是最高的,同时失败率也是最低的。这也是为什么即使有如此残忍的规矩,想进“佛牙”的高手依旧不少。自幼苦练武艺,希望以后过上好生活是很多武者自小的梦想。
因此入“佛牙”第一条便是冷血。杀手们迫于生计,为了向组织证明自己,经常会说自己是剑妖的徒弟。剑妖的恶名,在幽州八郡是都家喻户晓的。
廖庭蕴不可能知道到底有多少人靠她的名号升官发财混饭吃,但她其实当年在‘佛牙’呆过,也知道“佛牙”中有人自称是自己的徒子徒孙。这也是她敢这么说的原因。
“徒儿不用担心生死,我暗潜在‘佛牙’中的弟子不只你一位。我敢这样说出你的名字也是为了方便你师兄弟救你。”
她话刚说完,几乎同时,杀那二者的四人又被后面的一刀给结果了。
后面的刚举起刀要杀这四人,“佛牙”中有人旋即站出来道:“咱们别钻了这老妖精的套!我是老‘佛牙’,我知道你们都并不真是剑妖的徒弟,地上这几位也不是。我们不要再去管那妖精再言语什么,先干翻他们再说。”
余下的点点头。只是他们惊魂未定,苏越的飞刀又至。苏越和典隐都没想到,廖庭蕴一张嘴便说死一半,都信心倍增。这一趟虽然没寻着凤落城,但是一路上的困苦磨难都让他们在武学修为上大有长进。“佛牙”如此轻易就死了六个帮手,剩下的心里自然有些忌惮。这边手上刀猛,那边迟疑顾虑。虽然六位“佛牙”配合依旧默契,步法未乱,攻守有道,但十几招之后,那六人便渐渐抵挡不住。苏越瞅准机会,丢了刀,双手贴着攻向他的两把长刀的刀面如铁钳般牢牢夹住,往后一扯,便把其中两个拉了过来。典隐两把散龙双刃趁机往下一剁,便把两把刀连手一起砍了下来。
那两个顿时满身血污地在地上打滚。剩下四位“佛牙”见状,也顾不得救他二人,转身便跑。
苏越等也不去追赶,蹲下来点住他二人的穴位道:“你们若想活命便告诉我是谁派你们过来的。”
那二人毕竟也是老手,虽然被剁了手,满身血污,疼痛难忍,却依旧强作镇静,不一会儿突然双颊通红,两眼充血,一直红到耳根,苏越大叫一声不妙,刚要解穴,二人突然口吐鲜血,倒地而亡。吓得顾旦和童犀惊叫连连。
苏越急摸他们手腕,却发现已无脉象。
“他们强行运内力解穴,导致气血逆流,最终血管爆裂。”苏越道。
童犀疑道:“难道这种杀手组织真是任务失败就得死吗?”
廖庭蕴道:“任务失败不会死,被抓住才有可能死。对于杀手来说,不能保密是大忌,因此有些杀手一旦被抓住就会自杀,不然就算雇主的信息不是他们泄露出去的,这笔账也会算到他们头上,因为有些人会两面通吃。这样最后倒霉的,即使不是被抓的杀手,也是他们的家人。”廖庭蕴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的尸体,顿了顿又道:“这二人定是有家室的,为了家人安全,他们只能以死明志。你们信不信,跑走的那四个还藏在哪儿偷看呢。”
典隐和苏越转身四周看了看,并未发现什么。
童犀忽然跑上前,蹲在尸体旁边。典隐等都不解,上前才发现她在掀死者的尸体,他们赶紧上前把她拉开。
童犀道:“我只想知道他们是不是都是一个模样,一个妈生的。”
典隐笑问:“那你发现了什么?”
童犀道:“不但不是一个妈生的,这里面还有男有女。”顿了顿,她又道:“这些女的胸怎么都和男的似的?”
廖庭蕴道:“用厚布将上身卷起来,再戴上面套,人多的时候,便不容易分辨男女了。”
苏越笑道:“青竹先生果然慧敏,上下嘴唇一张一合便杀了六贼。”
“并不是我慧敏。”廖庭蕴道,“一来当年我也在‘佛牙’干过几单,将心比心,了解他们;二来绿林中人,未雨绸缪才能活久,我仇家多,这招早就预备着了。”
典隐道:“看来这路上还是得小心。这‘佛牙’失败,必然在哪里继续埋伏。”
“我们有青竹先生,至少‘佛牙’必不敢来了。”苏越说笑着去看廖庭蕴,却见她冷冷的面无表情,对自己的话毫无回应。
典隐想了想,便自顾自地点点头,明白了苏越的意思。
安慰一下惊慌失措的顾旦,众人继续赶路。现在不比刚才,人人都神经绷紧,细看周围。
童犀一蹦一跳地走到苏越面前故现神秘地道:“将军,女人心海底针,稍不留意遭白眼哩。”她话刚说完,只听一声响,不知什么东西从她耳边呼啸而过,把她吓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再看时,发现是一颗石子,已深嵌进一棵树中。惊险刚过,典隐等都以为“佛牙”又回来了,环首四望,不见别个人影儿,只有廖庭蕴脸色铁青,右手勾着大拇指,依旧摆着发暗器的姿态。
典隐看廖庭蕴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再看童犀时,又见她羞红了脸,畏畏缩缩,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苏越一生大起大落,又是当事人,岂有看不懂的道理?只是他知道此时闭嘴是最好的,因此也不开口说话,当作什么也不知。
走了两天,终于到了云林县所在地云林镇。尚未进到镇里,已见到两边平缓的山坡上遍植柏树,数不清的青柏在山间和平地中星罗棋布,像一团团蒸腾的绿云。云林镇因此得名。
众人啧啧称赞,不知不觉走进城中,云林镇的画家竟然把百姓居住的一排排白墙青瓦当作宣纸,在中作画。
第一面墙上只有淡淡地一点墨和朝一个方向弯的斜线,那是微风中远远立在湖中的一座山。墙右上有两句词,词曰:
断虹残照有无中,一鸟末长空。
看了这句诗,在白墙中细找,果然隐隐能看见一只细微的鸟影,渐渐地埋没在云雾中。
第二面墙中,便多了一叶扁舟,扁舟中一人披着蓑衣,在湖水中静静地垂钓,他身后是陡峭的石峰。看这山,陡如斧劈,巍如巨灵,墨重壑深。山中还有几棵松树,苍翠欲滴,似利剑直插进山里。他头顶飞过一行大雁。右上角有一句李太白的诗,诗曰: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下面又有一句字迹潦草不拘的诗,字体,墨迹与上一句都完全不同,诗曰:
画家不识渔家苦,好作寒江钓雪图!
苏越与典隐等读到这句都忍不住窃笑。
第三面墙一下子把画面拉得极近,湖边上一位牧童正在放牛,墙的右下角有几户人家,像是一个临湖的村子。那牧童坐在一块石头上摇晃着脑袋,牧笛高低起伏,悦耳的笛声仿佛就在他的摇晃中跳跃,一直跳出了墙面。穿行在镇上的街巷中……右上角也有一句诗,诗曰:
骑牛远远过前村,吹笛风斜隔岸闻。
这镇中一排排白墙,没有一排一样的画。众人正观看的如痴如醉,顾旦实在等不住了,拦住苏越等人道:“见官呀!见官!等里长的人先来一步,天大的冤屈也说不清楚了!”
苏越等人觉得他说得也有理,转身正欲去云林县衙中。却听见有人走过来道:“谁要见官,所谓何事?”
典隐等一看来人,瘦高个子,山羊胡须,双目如钩,昂胸挺立,不怒自威。典隐看他一身正气,却不像个习武之人,小声问道:“这人是谁?”
苏越笑道:“他就是‘铁胆’董少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