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卧室里,一盏煤油灯的火苗正在微微跳动。
卧室隔壁的堂屋内,交谈的声音正不时响起。
陈玉麟坐在床上已经快一个钟头,虽然思绪仍然有点儿乱,但有一点他已经确定。
他重生了!
前世靠在刀口舔血过活的陈玉麟,被仇家用一颗子弹送回到了此时的1990年7月5日。
“妈,等弟弟醒了你跟他说,我在外面稳定下来以后,每个月都会寄钱回来的。只要他好好读书,哪怕他念博士,我这个当大哥的也一定会赚钱供他。”
堂屋里,陈飞的声音稍高了一些。
陈玉麟之所以如此肯定今天是1990年7月5日,就是因为前世他大哥陈飞也是在今天离开家门,准备去深城打工的。
前世陈玉麟醒来的时候,大哥陈飞已经走了。
他记得自己坐在堂屋的门槛上痛哭,怪陈飞走也不跟他说一声。
然而那时的陈玉麟怎么也没想到,陈飞那一走,便再没有回来。
90年代通讯不便,消息闭塞。
陈飞出门几天后,母亲陈芳在村头小卖部接到深城表叔的电话,说等了一整天都没有等到陈飞,陈芳立刻意识到陈飞可能出事了。
可是报警立案过后,有关陈飞的消息却一点儿都没有传回来。
直到五年后还在读大学的陈玉麟在渝市闯出名堂,他利用自己的人脉关系,耗费重金才查到。
独自出门打工的陈飞,人刚株市准备转火车的时候,便被黑工贩子给骗走了。
他被骗到一处黑煤矿上当矿工,最后更是被工头活埋在矿地,谎称他是遭遇矿难,找煤矿老板骗赔了8000块钱。
上一世陈飞被活埋那年才18岁,当时他的死就好像一滴水滴落沧海一般,悄然无声,未起丝毫波澜。
陈玉麟听着陈飞的声音,心里有一股想冲出去抱着他大哭一场的冲动。
这种失而复得的心情,让陈玉麟觉得人生最幸福的事,也就莫过于此了。
堂屋里的对话还在继续,一向坚强的陈芳也低声啜泣起来。
陈玉麟深呼吸了几口后,强行稳住情绪走出卧室。
他站在门口道:“妈,我跟哥一起出去。我9月份才去县一中报到,这两个月恰好跟哥一起出去打工赚点儿钱。”
“二麟,你才十六岁,出去很难找到工作的,更何况还是打短工。”陈芳红着眼道。
“没事的妈,我跟哥一起出去又不是进什么大单位。
像那些工地上搬砖的小工,酒店里端菜的服务生,没人会管我年纪大小的。
我听说外门乱的很,大哥又从来没出过远门。我好歹练过功夫,有我跟大哥一起出去,总不至于被人欺负。”
陈玉麟一番话说的很有条理,陈芳明显是有些意动了。
陈芳看看陈飞问:“大飞,你觉得呢?”
陈飞比陈玉麟也就才大两岁,让他独自出门,说他一点儿不害怕那是假的。
现在陈玉麟主动提出陪他一起出去,仍是少年心性的陈飞当然求之不得。
陈飞连连点头道:“二麟身体壮,又会功夫,让他跟我一起出去打两个月的工,我看可以。”
陈飞说完冲陈玉麟眨了眨眼睛,陈玉麟笑了笑,鼻头却微微有些发酸。
陈芳一个离了婚,能独自一人照顾两个老人,外加两个孩子的女人,自然也不是毫无决断的女人。
她见陈飞也想陈玉麟跟他一起出去,当下便十分干脆地点头道:“行,那一会儿二麟跟你哥一起走。
我先去帮二麟你收拾东西,你去跟宋大爷告个别。”
“诶,我这就去。”
陈玉麟出门时,天正蒙蒙亮。
陈芳口中的宋大爷叫宋山啸,今年已是七十一的高龄。
老爷子年轻的时候曾是国字头的少校,早年间因为这个出身没少被批斗整治。
好在老爷子有着深厚的功夫底子,所以哪怕到现在,身子骨依旧还很硬朗。
宋山啸的独生子死于战乱,陈玉麟出生的日子,恰好是宋山啸独子的死忌,所以宋山啸收陈玉麟做了他唯一的亲传弟子,并且还帮他取了“玉麟”这个名字。
这名字原本是宋山啸取给他儿子的。
宋山啸的家和陈玉麟家相隔也就五六百米,陈玉麟一路小跑过来,到宋山啸家的院门口时,发现宋山啸正在院子里打拳。
宋山啸早年间的功夫主要是八极拳的底子,不过后来又融入了军中卸骨术和格杀术的技巧,所以功夫刚猛凶狠,刁钻毒辣。
他在教陈玉麟功夫的时候,曾经犹豫过很久要不要教他格杀术。
要知道这格杀术又叫做徒手杀人术,是部队里面专门整理的一套徒手杀敌技巧。
宋山啸担心把这功夫教给陈玉麟,陈玉麟会惹祸。
可是陈玉麟有一次帮宋山啸打扫房间的时候,发现了宋山啸针对格杀术的笔记。
他自己照着笔记偷偷练习,险些伤了自己。
宋山啸没办法,只能把这格杀术也传给陈玉麟,并且叮嘱他不到生死关头,千万不能用这种功夫。
前世的陈玉麟在渝市读大学期间,因为无意间和当地帮派起了纠葛,加上性子又刚硬,所以阴差阳错之下,硬是靠着一身功夫在渝市打出了名头。
这一世陈玉麟已经决定要做回正行,尽量避免用武力解决问题,再也不去过前世那种刀口舔血的日子。
不过这并不影响陈玉麟对宋山啸的感情。
陈玉麟的父母在他三岁时就已经离婚了,他父亲在离婚后不仅两个孩子全都丢给了母亲陈芳,并且从小到大一直就没有过问过。
在陈玉麟的心里,除了已经过世的外公外婆以外,余下就只有师父宋山啸对他是最好的。
在疼爱陈玉麟这方面,就算是母亲陈芳无法和宋山啸比。
陈玉麟站在院子一角看宋山啸把一套拳打完,前世这位老爷子足足活到九十三岁,所以陈玉麟一点儿不担心宋山啸此时的身体,只是看着他心里觉得亲切和开心而已。
宋山啸打完拳后将腹内一口浊气长长吐出,他看着陈玉麟道:“今天这么早来练拳?”
陈玉麟摇头:“师父,我今天不是来练拳的。我哥要去深城打工,我担心他一个人出去会有危险,所以准备陪他一起去。”
宋山啸听后点了点头,他转身走进他那三通间的老旧瓦房里,不一会儿便拿着一些钱和一对指虎出来。
宋山啸道:“钱是男儿胆,出门在外多带点儿钱在身上傍身。刀刀剑剑我就不给你准备了,这对儿指虎你拿去。凭你的功夫,有这对儿指虎够用了。”
“谢谢师父。”
陈玉麟一点儿没推辞,直接把钱和指虎都收了起来。
陈玉麟是宋山啸从小教到大的,所以陈玉麟很清陈宋山啸的脾气。他要是敢跟宋山啸客气,宋山啸能气得两三天都没心情吃饭。
“去吧,出门在外自己要处处小心。赚没赚到钱不要紧,重要是人得平安回来。”
“是,师父,那我这就走了。”
宋山啸摆了摆手,陈玉麟后退两步后跪在地上,对着宋山啸重重地磕了个头。
“你这孩子……”
宋山啸正准备伸手拉扶陈玉麟时,陈玉麟已经站起身来边跑边大声喊:“等我回来给你打酒,给你盖新房子!”
话说完,陈玉麟已经跑出老远了。
此时晨曦初露,田间雾气逐渐被驱散。
宋山啸看着陈玉麟的背影,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一副老怀安慰的模样。
陈玉麟回到家时,陈芳已经把他的行礼用蛇皮口袋装好,另外还给他捆了个铺盖卷。
陈芳把行礼递给陈玉麟道:“二麟,你跟你哥一起出去,凡事都的听你哥的。出门在外不准跟人打架,除非遇上坏人才准动手,记住没有?”
“放心吧妈,我是读书人,不会跟人打架的。”
“噗……”
陈飞刚听陈玉麟说完便忍不住笑出声来。
早年间陈芳刚离婚,村里的人经常说她的闲话。
陈玉麟脾气大,九岁就敢提着菜刀追着人一家子满山跑。
后来人没追上,他愣是把别人家养了三年的狗给宰了。
在这个年代,陈芳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带着两个孩子。没人敢砍她家山林里的一棵树,没人敢动她家地里一颗菜,这是他陈家老二硬生生打出来的威风。
现在他说自己的读书人不打架,这不是刻意在说笑吗?
陈玉麟没好气地瞪了陈飞一眼,他把铺盖卷放到一边道:“妈,被褥这些就不带了,我和哥挤一床睡,他带了就行。
另外你也不用给我钱,刚刚师父给过我钱了。
你用你的钱多买点儿酒和肉给我师父,不然他估计在我回来之前都没钱打酒喝。”
“行,你师父我会照顾好的,你放心。”
陈芳送陈玉麟两兄弟到村外的机耕道上后才没再送了,兄弟二人扛着蛇皮口袋并肩而行,陈芳看着兄弟二人的背影捂着嘴流泪,生怕自己哭出声来。
却不知道她的大儿子陈飞早在转身的这一刻就已经开始抽泣起来。
陈玉麟和陈飞走过机耕道的一个弯拐处后,陈飞回头看了一眼,确认已经看不到陈芳了。
陈飞忍不住放声大哭,这让陈玉麟也禁不住默然流泪,心中难受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