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
城里是欢声笑语千家曈曈日,我和黎纪苏却来到了郊区。
被雪清洗过的天空一尘不染,阳光便更愉悦地投下来,在不愿离去的残雪身上跳跃。
然而眼前巨大的炼尸炉,硬生生刺得人眼睛疼痛。
黎纪苏昨天包扎好伤口,走出医院门时,突然对我说,“若若,明天有时间吗?陪我去趟火葬场吧。”
我惊愕,心底的猜测居然,是真的。
一点凄凉浮上心间,我侧过头,去看他那张完美无缺的脸,平静的面容看不出一丝悲伤,我却觉得他眼底,自此少了点什么。
今天也是如此。
只有我和他两个人,连哀悼词这个程序他都省了,只默默目送奶奶的遗体进入漆黑无光的深洞。
那一刻,耳边传来熊熊大火燃烧的声音,我看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绝望,扼住了我的呼吸,悲凉难忘。
他缓缓跪倒在地。
旧时执梦隔狼河,却被河声搅碎。
泪水模糊了视线,我也跟着他跪了下去。
许久后,我哭得嗓子都哑了,他依旧一脸平静,睫毛遮盖下的双眸凄美如画淡如水。
他站起身,扶了下跪久猛然起身而站不稳的我,轻轻给我拭去眼泪。
我和他面对面,相顾无言。
他突然开口,“奶奶还是没看到我的婚礼。”
我吸了吸鼻子,刚缓解些的情绪又险些控制不住。
“若我对你有情,你与我结婚?”他淡淡道。
我一惊,那天的话,他果然听到了。
“和我结婚吧,”他道,我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接,却听见他继续道,“就在这里走个形式,算是完成奶奶的遗愿吧。”
我点头。
天地辽阔,浩野万里。
远处一捧雪从树枝上坠落,清脆一声归于尘埃。
无三书六礼,无鲜花锦簇,无明媒见证。
我和他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然后对拜。
高堂便是那冷冰冰的骨灰坟墓。
我和他并肩而立,静静看着前方。
他说,“奶奶,您安心的去吧,我娶到心爱之人了。身虽无翼却卿有意,我们会白头偕老。”
我捂住了嘴,眼泪从指缝间滑落。
又是一片寂静。
黎纪苏没转头,突然对我说,“那个男的即将开枪的时候,你想说什么?”
我愣了一下,方才想起来,昨天自己听到枪声便以为命数已尽,后面的话就没说出口。
我转过脸,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一字一顿道,“我想说,黎纪苏,我们来世相遇,再续前缘。”
他忽的笑了,那一刹那仿佛春暖花开,万物齐欢。
他把我轻轻拥入怀里,在我耳边低声,“好,我们来世再遇。”
我看到他眼底那被漆黑吞噬的光芒,正一点一点汇聚。
我也反手抱住了他,却不会知道,这是我此生最后一次与他相拥。
余寒绕山峡,冷处正偏佳。
黎纪苏还是那个死不要脸的黎妖怪,每天宠着霜气着我。凌亦宸还是昏迷不醒,我每天放学都会去看他,攥着他冰冷的手带他回忆曾经的点点滴滴。慕予霜还是每天无忧无虑,对于黎纪苏对他伤的解释是打篮球被尚梓轩撞跌倒了深信不疑,每次去和篮球队吃饭都会死命瞪一脸无辜委屈的尚梓轩宝宝。慕予雪还是温柔似水,但是他那天一脸淡然扛着长/枪瞄得极准,还是让我对他以前柔柔弱弱的形象有了改观。凌亦宸不在,许二和默默洛子就接替了他的工作,每天忙得死去活来,以至于熙儿每次和我吃饭,都会感叹一句,凌大哥这几年是怎么一个人做到的。小虎的宿舍在校南边,他却整日喜欢往校北的篮球馆跑,碰到我打一句招呼接着跑,我有次诧异地偷偷跟在他身后,发现他是去找黎纪苏练篮球。小虎一向敢爱敢恨,黎纪苏竟然也不计较之前的事,陪他去篮球馆,坐在场边给他指导。有次我陪霜去给黎纪苏送饭,眼睁睁见小虎那天灵感顿悟忘乎所以下,边直呼好兄弟边一掌拍到了黎纪苏的左肩,鲜血瞬间染透了纱布,黎纪苏无奈道,做你的仇人做你的好兄弟都得要我的命。于是霜死命瞪的人名单上又多了一个。
这时若若姐就不由感叹一句,大家的春天都来了啊。
然后再哀叹一句,若若姐的春天什么能来。
不过我没料到我的春天来的这么快。
大年初七,学生会组织了一个舞会,霜和刚回来的瑶瑶都兴致勃勃,毕竟她们是有舞伴在侧,而我孤零零一个人,硬是被她们拉着要去。
“你去学学怎么跳舞,一哥那地位参加的都是上流社会的聚会,你若是不会这些基本舞蹈礼仪,以后他带你出去不得丢死他的人,”霜如是说。
“我和霜都去呢,你一个人在宿舍多孤单,也不安全,万一又被黑衣人绑架了怎么办,”瑶瑶如是说。
我就可想把黎纪苏抽死,那天晚上他那鬼都不信的借口,他的好女朋友慕予霜居然又一次深信不疑,给瑶瑶添油加醋讲了后,两人从此在宿舍没少调侃我。
“好吧,我去,”反正这回再遇不到什么认识许久的故人,我这辈子加上辈子的福分换了个凌亦宸,还挺知足。
去的前一天,我在医院住了一晚上,摸着凌亦宸瘦了许多的脸颊,对他说,“我明天和霜和瑶瑶去舞会,你放心,我绝对不和别的男生跳舞,”然后扯扯他的脸,“毕竟我有这么帅的男朋友了,曾经沧海难为水,不要一哥实在亏。若若姐眼光高,再看不上别人了。你可不能一睡不醒,不然我这眼界,就得终身守寡了。”
我静静注视着他氧气罩下惊为天人的面容,撑着脑袋看了许久。
直到困意袭来,我起身,把一旁的椅子费劲挪到床边,紧紧握住他的一只手,安心入睡了。
于是初七那天我就昏昏沉沉了一整天,中午时分顶着对黑眼圈,回到宿舍,被霜和瑶瑶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下午。
我还没什么裙子,熙儿开车来接我去她和许二校外的家,让我随便挑。
那一墙的晚礼裙,我实在眼花缭乱,索性瘫坐她的梳妆镜前,摆摆手,“你随便给我挑个,能配你准备给我化的妆就行。”
熙儿也是恨铁不成钢,叹了口气,一件一件把她的裙子取出来,在我跟前比划。
这个过程就用时半个钟头之久,我愈来愈困,慢悠悠换上她给我选的衣服后,又瘫了回去,乖乖让她给我化妆。
这个过程用时更久,我差点睡过去,迷迷糊糊中听见熙儿的自言自语,“凌大哥喜欢什么样的若若姐呢,可一定要让他眼前一亮。”
我笃定自己是在做梦,凌亦宸还不知道神游在哪个天界之外呢,八成是玉皇大帝的宴席上有姑娘看上他了,那儿的仙女可都是美丽动人媚眼如丝,让他留恋天庭不舍回来。
看我修行个五百年,飞身上天,一把扯住他的耳朵把他从别人家姑娘的寝室中揪出来。
那时我威风凛凛,法力无边,抬手就给那狐狸精一巴掌,叫你勾引我老公,臭不要脸。
谁知这狐狸精突然抓着我的胳膊,把我拉到铜镜前,连声道,你快看你快看。
我正纳闷,我是脑门上长两角了还是鼻子歪了,让她这么喜悦又急迫,且这声音竟还有几分熟悉。
定睛看去,这不就是个温婉精致楚楚动人的女子,有何可看之处。
然而下一秒我就瞪大了眼睛,这,这,这五官为何与我修仙前那么相像,甚至美艳更甚。
继而又惊醒过来,这分明就是人间的镜子,从中还能看到身后的衣橱满是衣裙,身侧还有个同样惊艳的姑娘,是我人间时最好的闺蜜。
等等,这不是在做梦。我瞪大了眼睛,抬手掐了下自己。
那个女孩就是我自己。
我差点认不出来。
弯弯的眉眼,高挺的鼻梁,小巧的红唇,眼尾处红色亮片贴上的一颗爱心,更显几分妩媚。头发高高盘起,几缕弯曲的空气刘海,松松置在额前,飘逸优雅。
虽然这副妆容主人此刻的表情有些毁意境。
我张着樱桃大嘴,满脸惊诧转向很是满意的熙儿,后者朝我得意地挤挤眼,发自内心夸了一句,“若若姐真好看。”
我站起身,刚才换衣服时在梦游,此刻才真切感觉到身上这个裙子,一层一层渐变的纱,裹得我如同蚕茧,却很是轻盈。
我想起身抱一下我的救命恩人,但是还没站直就听到熙儿惊呼一声,叫我别动。
我乖乖不动,她眨着委屈的大眼睛,从我的脚底,极小心翼翼取出已经染上灰皱皱巴巴的裙边。
我站得更如僵尸。
她又去翻箱倒柜,各式的鞋满天飞,待我腿无比麻木后,终于喜悦地跑了回来,扶我坐下,让我换上。
真不愧我的好闺蜜,选的鞋带了点跟,却又不难走,也恰好让我的裙边稳稳擦过地面,不然我真保不准我在舞会上会摔几个跟头出几次丑。
我对着她的落地镜,缓缓转了个圈,看裙摆随风扬起华丽无比,心下却突然有丝失落。
毕竟我爱的人,看不到我最美的这一面。
许二来接我两的时候,也不比我好到哪儿去。
熙儿正在给自己化妆,让我去开门。
于是许二愣愣站在自己家门口,硬是没敢进来。
他换好了西装,熙儿上前笑嘻嘻挽过他的手臂,满是自豪道,“老公,你看若若好看吗?”
许二艰难地咽了下口水,“我真没认出来这就是当年那个在河边玩泥巴灰头土脸的若若姐。”
我随即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为他带来了几分熟悉。
其实我是想踢他的,无奈这身裙子,实在让若若姐施展不开身手。
熙儿又笑着道,“凌大哥见到了肯定欢喜,”我正想说他怎么能见到,熙儿又接口,“凌大哥的婚礼上,若若姐一定要比现在还美!”
“肯定要美,”我朝熙儿笑笑,“不然怎么抢亲。”
熙儿愣了一下,随即我两相视大笑。
笑着笑着,我突然想到,自己其实是一个“已婚”之人了,只不过那个婚礼办得实在潦草,到头来只有天地亡魂注视。
我和熙儿许二上了车,熙儿满目春风笑得动人,可我现在还不知道她如此喜悦的原因。
——前面等我的,是盛装出席郎艳独绝的凌亦宸。